来源:杏彩注册 发布时间:2025-04-08 06:44:49
此前因为学业繁忙、疫情、筹备出书等原因长期没有更新,敬请各位读者谅解,而且今后未必能像以前一样写长篇的历史/游记。本人也在之前的两年内走完了太平洋战场的最后一部分:冲绳和日本本土,进行了一次英国军事之旅,又在刚刚过去的寒假探访了远征军滇西反攻的大部分主要战场。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在写成长篇战史之前与读者们分享这几次旅途中探访的战场遗迹和博物馆。
本人长期以来对二战各战区都相当有兴趣,曾多次前往欧洲、太平洋实地探访过当年的战场,也自我感觉对于当时各战场的情况有相对直观的认识。唯独对于与我们关系最紧密的中国战场,我却有着深深的陌生感,以至于抗日战争成为了我“最熟悉的陌生战场”。想来,这是多方面原因所致。首先,着眼于西线、东线、太平洋、地中海普通士兵战斗生活和战术细节的优秀微观战史、回忆录、影视作品非常普遍,关于中国战场的书籍、影视作品往往停留在宏大叙事的层面,或者干脆流为戏说之作。其次,由于中国的快速的提升,许多战场遗迹已经面目全非,存下来的也缺乏足够细致、准确的战史资料让我能够站在那里想象当年的战况。再者,西线、东线、太平洋、地中海战场的主要参战方都是不同发展阶段的现代国家,某些特定的程度上与我所生活的环境比80年前仅尝试走向现代化的中国还要接近。最后,本人实在惭愧受限于研究水平和语言能力,没能挖掘、整理宝贵的中日双方的微观资料。
幸运的是,近些年来我们正真看到慢慢的变多的作品在弥补这些缺憾,更真实、立体地将抗日战争的原貌展现给我们。其中让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比如刘海丰老师的《攻城血路》、公众号“真实抗战故事”记录的淞沪、南京、华北战事等等,并还有作为本次旅行先决条件的余戈老师著作:“滇西抗战三部曲”。在影视作品方面,《我的团长我的团》虽为戏说,却是极少努力达到“战壕真实”、可以帮助我们想象当时场景的作品。
滇西战场是少有的基本维持了原貌的战场,通过阅读余戈老师的著作,我更感到滇西战役是抗战历史上极为特殊的一场战役。1944-45年的滇西战役是抗战中几乎唯一由国军主动发起并取得完全胜利的战略攻势行动(相比之下反攻宜昌、南昌以失败告终;反攻广西则是在日军主动撤退前提下展开的追击作战,其余从台儿庄到湘西会战等大部分“大捷”主要都是以诱敌深入、防守反击,最终迫使日寇在付出惨重代价后退回出发线的作战)。滇西也是极少数国军占据火力、后勤优势的战场,更云集了当时国军所能拿出的稀缺资源和精锐部队。美国顾问、教官在这里的深度参与除了带来了关键的兵器、训练和物资,也留下了相当宝贵的史料和特殊的审视角度。不过,不同于美国人直接训练、装备、指挥,特别筛查兵员的驻印军,远征军又在根本上是一支当时的国军部队,保留着其特点和不足,处处体现着当时的“国情”,也时常因此让美国人感到难以理解,因而引发冲突......
总之,我读完余戈老师作品的最终感受是:我们铭记抗战之艰不应在于一句句豪言壮语、也不应在于空洞的煽情、更不应该矮化敌人,而应该在于直面历史的事实:抗战的大框架是一个非现代化的中国依靠着广阔的山河和巨大的牺牲抵抗物质条件和作战能力都远超我们的日本侵略者。在此大框架下,滇西抗战的小框架是我们动用了能拿得出手的最好、最“现代”的战略预备力量,又依靠来自半个地球对面的盟邦提升了部分能力,一改此前全面抗战七年的颓势毅然发动了反攻。
而在这些大小框架之内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个活生生的先辈。他们当中有着少数的最先走向现代、在“十万青年十万军”号召下投笔从戎的学生和军校生;这些人是那个时代下拥有着普通国人很难来想象的机会和眼界的“特权者”,却也是以知识和牺牲引领着这个前现代国家在这场现代战争中坚持到底甚至超过敌人的时代先锋。他们当中还有着少数数年前怀着雄心壮志奔赴抗日战场、却一再被失败和沮丧消磨,终于又看到曙光的将领和老兵们;他们的表现参差不齐,但是总的来讲他们的勇气还是占了上风,尽管有些时候我们仍旧是为他们身上的漫不经心和其它局限性感到震惊。当然,占据绝大多数的还是被从传统乡土中国突然拉进了形同屠宰场的现代战场上的壮丁们;他们大部分人在陌生的战场上无所适从,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无情的战争吞噬,但是活下来的人学会了战斗、更赢得了战胜敌人的信心。在1944年的滇西,他们共同组成了中国远征军。他们中的许多人永远留在了滇西的这片土地上。在这里,“一寸山河一寸血”绝非夸张。
本系列仅将根据余戈老师的著作介绍基本的战况和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战斗细节,特此强烈推荐购买余戈老师著作以了解战役全貌。我也谨希望我的游记能作为阅读余戈老师著作的延伸。
1942年,为保护中国最后的主要国际交通线:滇缅公路,中国组织第一期远征军赴缅作战,可惜中英联军遭到惨败、滇缅公路被日军截断,日军第56师团更是攻入滇西,与国军在怒江一线形成对峙,援华抗战物资、人员仅能依赖“驼峰航线”空运。为了重新打通地面交通线,中美合作在印度北部编练了驻印军(代号X部队),同时在云南编成第二期远征军(代号Y部队),准备两路并进打通中印公路。1943年,以新一军为主的驻印军在英美盟军配合下先行对缅北的日军第18师团展开进攻。1944年5月,在史迪威和罗斯福的一再催促下,卫立煌担任司令长官的中国远征军也终于展开了反攻作战。
远征军发动攻势的主要对手是松山祐三中将指挥的第56师团。其布防区域整体呈Y字形:左上角的主要据点是腾冲(日军称腾越)、右上角的主要据点是卡在滇缅公路上的松山(日军称拉孟)、Y字的交汇处是龙陵,尾部则向师团司令部所在芒市、遮放还有中缅边境上的畹町延伸。Y字的两叉上方是南北向的高黎贡山,山东侧是怒江河谷、西侧是龙川江河谷。整个Y字的东南侧是包括平戛(今平达)在内的山区,有山路通向龙陵-芒市区域。远征军发起攻势前,松山守敌是第113步兵联队(松井秀治大佐)和第56野炮兵联队3大队(金光惠次郎少佐);整个腾冲以北、包括高黎贡山守敌为第148步兵联队(藏重康美大佐,欠第1大队)和第56野炮兵联队1大队;平戛守敌为第146联队(金冈宗四郎大佐)1大队驻防;龙陵守敌主要为第56工兵联队(小室钟太郎中佐)一部。由于日军在1944年3月贸然发动英帕尔会战,随后又遭到中美英联军在缅北的猛烈进攻,滇西方向日军兵力处于严重不足的情况。远征军发起进攻时,第146联队2、3大队,第148联队1大队以及第113联队3大队都已被派往缅甸战场,不久后第56步兵团长(步兵指挥官)水上源藏少将又率领工兵、步兵、炮兵各一个中队增援密支那,最终在中美联军攻击下兵败自杀。因此,第56师团在5月初可用兵力仅有11,000余人,外派各部和从其它师团调来的援兵大部分都要等到6月之后才陆续被重新投入滇西战场。
面对实力严重受限的日军,远征军却采取了相当保守的作战方案。远征军司令长官部将第20集团军(霍揆彰)配置在右翼、第11集团军(宋希濂)在左翼,另直属第8军(何绍周)作为预备队,其中第20集团军为“攻击军”、第11集团军为“防守军”。按照计划,第20集团军将在北线渡过怒江、翻越高黎贡山,以一记右钩拳收复腾冲,从此向西与驻印军汇合并打通道路。同时,第11集团军仅编成4个加强团渡河佯攻,主力在怒江东岸按兵不动。更令人惋惜的是,从2月份开始日军就因为一架中国飞机迷航误降掌握了远征军的密码本,从而对远征军的进攻计划了如指掌,兵力本不够用的日军得以将主力集结在左翼以对抗第20集团军的攻势。即便如此,日军还是只有少数兵力沿江设防,而是将主要阵地设在了平均海拔3,500-4,000米的高黎贡山各隘口以及东侧山麓。不久之后的5月中旬开始滇西进入雨季,怒江水量暴涨、高黎贡山温度骤降、道路一片泥泞。就这样,第20集团军于5月11日夜间强渡怒江、进入了二战中自然条件最艰苦的战场之一。
高黎贡山之战主要围绕着几条东西贯通的通道展开,其中最靠南的一条就从惠人桥(亦作“惠仁桥”)区域跨过怒江、通过红木树进入高黎贡山。从这里进攻的正是第11集团军的四个加强团之一:第6军的新39师加强团(师长洪行指挥),当面之敌是根据情报从松山北上而来的第113联队本部和第1大队。虽然这路攻势属于牵制性进攻,但是红木树通道实为通向腾冲的捷径,意义非常重大。在腾冲沦陷初期,预2师就是从此捷径前往腾冲方向,几乎收复腾冲,可惜之后日军增兵迫使预2师转至腾冲以北展开游击战,最终撤回怒江东岸。
5月11日晚上,以第115团为核心的新39师加强团主力在炮兵掩护和工兵协作下渡过怒江;先遣连(新39师搜索连)在前一夜已先行渡江从侧翼偷袭红木树。从12日凌晨至15日,日军对各渡口区域依次展开反击,给远征军造成了相当的损失和混乱。其中先遣连在14日一度夺取红木树,但是遭到反击退守北侧的新寨,最终因为补给断绝在17日突围至惠人桥。此时,面临苦战的新39师投入更多兵力渡河攻击,日军则在反击得手后向后收缩,逐步放弃了沿江的低矮高地,退守高耸的红木树、张明山-竹青山高地。20-21日,新39师猛攻上述高地,可惜的是此前表现相当突出的先遣连连长朱开诚于20日在红木树殉国、未能拿下高地;北侧远征军攻占竹青山和新寨之后在张明山上与日军第113联队1大队2中队1小队展开拉锯。按照日方记载,远征军反复以“人海战术”展开冲锋、损失很大,日军也遭受了相当损失,一名从淞沪会战杭州湾登陆开始就参与侵略中国的西琦实伍长也被远征军击毙,第113联队1大队大队部更被炮弹直接命中、数名军官死伤。
航拍红木树战场核心;山隘左(南)侧高山是红木树高地,右(北)侧高山是张明山
张明山全貌:照片中间两片高耸的山头分别是张明山和竹青山,左侧的矮高地是猪头山,应该是日军所谓的“三角山”;新寨就藏在这排低矮丘陵的右侧后方
可惜的是,新39师先后追加数营进攻却无法消灭这一小队。更为不幸的是,松井秀治见有机可乘,从23日开始率第113联队联队部和1大队主力向远征军侧翼反扑,经过几天战斗迫使新39师全面撤退、最终竟然撤回怒江东岸。仅在竹青山战斗中第116团就相继阵亡了2位营长和1位营副。同样记入新39师战斗详报的还有轻机枪连士兵周明德:他“赤手空拳夺取敌军腰刀,毙敌3命,夺回轻机枪1挺,获敌三八式步枪3支”。
日军绘制的红木树-张明山战斗过程,其中的“我军”指日军;图中标注“不能通过”的区域正是张明山正面的悬崖峭壁
可以说,新39师对红木树方向的进攻以完全失败告终。苦涩的事实是新39师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却没取得应有的战果,更令人尴尬的是当松井联队主力在6月初放弃红木树时新39师还在怒江东岸,甚至未能跟进追击。新39师进攻失败非常大程度上应该归结于训练和指挥的差距,但是红木树和张明山几乎直上直下的山势尤其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在我去过的众多战场中也极为罕见。起初我还难以相信如此高耸的高山就是当年的战场,但是当地老人说在这些高地之上有当年的战壕和战斗遗迹。能想象装备简陋、体质羸弱的远征军士兵在连日暴雨之下爬上这样的高山再发起进攻是何等艰难。当面之敌松井秀治第113联队也将在此后半年的战事中一再担任日军的救火队。在环境艰难的战场上击败训练有素的敌人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于新39师这种远征军系统下不算“精锐”也不是“嫡系”的部队。但正是这样的一种情况下的牺牲(哪怕有时候是指挥失误、训练不足等问题导致的无谓牺牲)才更可以让我们铭记。
红木树通道:可以直观感受到通道本身实际上非常狭窄,两侧的高地(红木树和张明山)又是何等高耸陡峭
在横穿高黎贡山的几条通道中,从双虹桥渡江、经过大塘子(今大鱼塘)和百花林(亦称百花岭)通向南斋公房,最终在林家铺下山的马帮驿道是自然条件相对而言最好的一条,也是今日徒步爱好者穿越高黎贡山最常用的路线。因此,大塘子也就成了第20集团军和日军第148联队的主战场之一。远征军第20集团军(霍揆彰)下辖第53军(周福成)和第54军(方天,兼任集团军副总司令),主要指挥官霍揆彰、方天均还有第54军下属198师师长叶配高均出身土木系,早在淞沪会战期间就同属第18军并肩血战罗店。第20集团军下辖单位中,第54军是土木系嫡系,第53军却出身东北军,是整个远征军内唯一的非中央军部队;而第54军下属的第14、50师却又在1944年初被空运至缅北加入驻印军,后配属预备2师(顾葆裕)和第36师(李志鹏)弥补。因此,第20集团军产生了一种颇为尴尬的情况:下属的5个师当中只有第198师能算得上是总司令的嫡系,其它单位则颇感嫌隙。事实上,按照第20集团军最早的方案应由第53军任一线军认为本军实力不够、在装备分配上受到歧视因此牢骚满腹,最后在卫立煌干预下将中央军嫡系组成的第54军改为一线兵团。
于是,从双虹桥渡江进攻大塘子的任务落在了第36师身上。对抗战历史比较了解的读者们都会知道,第36师正是开战时的三个标杆“德械师”之一,在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富金山保卫战都曾与日军激战。1942年在日军向怒江急进时,也是李志鹏率领第36师及时赶到挽救危局。然而,第36师原本属于第11集团军,更是宋希濂的老部队,因此在第20集团军里颇有“客军”之感。人员方面,第36师于1943年底在腾北展开游击战期间遭到日军重创、补充的兵员素质和训练水平都极为不足。相反,负责几乎整个腾冲区域及高黎贡山防御的第148联队长藏重康美亲率联队本部、第3大队和第56野炮兵联队1大队主力据守大塘子,算得上是高黎贡山日军几路守军中实力最强的一路。
今日双虹桥(河东岸视角):得名于索桥利用河中央的天然石墩、如同两道彩虹越过渡江
5月11日晚,第36师在锁链早已被破坏的双虹桥以北区域渡河,由于渡河过程比较混乱、第36师在峡谷里打起了无数火把,幸好没有遭到日军攻击。渡江之后横在远征军面前的是两道屏障:第一道屏障由南侧的大尖山和北侧的唐习山(今烫习山)组成,是日军的前哨阵地;第二道屏障是高黎贡山山腰上的大塘子-马鞍山-百花林主阵地。大尖山和唐习山中间的东西向通道是鱼洞河河谷。早在渡河攻击之初,右翼的第107团就出现了第2营营长孙振全逃避战斗、士兵溃退、配属的山炮连遗弃炮架的情况,师长李志鹏亲自出马才稳定了情况。此后,第107团主力从东北方向对唐习山的进攻战斗相当激烈,据日军炮兵回忆:远征军以40门火炮支援渡河、与野炮兵第56联队1大队展开炮战,先后炸伤第1中队长高桥恒太郎中尉、炸死第3中队长北川胜市中尉,步兵则陷入了肉搏战。正当日军主力被吸引至唐习山,第107团第3营于12日晨趁机绕过唐习山、攻占了仅有少数日军防御的大尖山。
怒江东岸的远征军碉堡,本来半埋于土下,可惜在去年惨遭“修复”,更很难来想象其原本形态
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大尖山与此前红木树方向的高地不同,它从怒江边拔地而起,直接俯瞰着双虹桥,与唐习山更是互为犄角、牢牢封锁着远征军渡河西进的通道。在我探访的过程中最让我惊喜的是在意外中找到了河东岸的一座远征军碉堡,我也有幸钻入其中感受当年远征军的视野。比较可惜的是,据当地人说该座碉堡在去年被从土中完全挖出又以水泥翻新,实在不伦不类,不如保持原样才更大程度保留当年远征军的痕迹。无论如何,或许当年对战况心急如焚的李志鹏、周福成也曾在这个碉堡中亲临一线、指挥战斗吧!
左侧大尖山与右侧唐习山中间的鱼洞河河谷,远处也能够正常的看到高黎贡山。这里就是大塘子前期战斗的主要战场
占据高黎贡山日军前沿阵地后的远征军步哨;日军常常在阵地失守后组织反攻,经常令远征军付出巨大代价取得的战果得而复失
5月13日下午,第36师再一次集中主力进攻唐习山,次日凌晨一度攻占主峰、却遭日军大举反击,第106团1营3连正副连长相继殉国,日军炮兵也记录在遭受连续伤亡的同时反复以“零距离”射击、给远征军进攻部队造成重大杀伤,迫使远征入对峙。就在第36师猛攻唐习山的同时,日军从唐习山南北两侧低地向第36师后方展开包抄、一度威胁位于唐习山东侧的第36师指挥部。在美国顾问团长弗兰克·多恩准将(Frank Dorn)看来,第36师部队极为分散、居然没有预备队,因此日军数百人的反击造成了第36师全线团放弃了以相当大代价夺取的大尖山和唐习山部分,一路溃退到了江边。14日夜间,第20集团军干脆调整部署,将第36师撤回江东岸,由第53军接替大塘子方面的战事。大塘子初战以远征军的失败收场。作为曾经的头等精锐,第36师的失败令人惋惜,我们也不得不像多恩准将一样感到李志鹏等指挥官在不熟悉的进攻作战中实在令人失望,但是我们无权指摘那些不久前才被抓壮丁、在前线上无所适从的新兵,更无权指责这支从1937年以来已经数次流尽了鲜血的部队。第36师或许是抗战中大部分部队的一个缩影,但是我们也将在之后的战事中欣慰地看到他们有能力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胜利中重新成为一支劲旅。
鱼洞河河谷西端:通过了左右两侧大尖山和唐习山形成的隘口,日军的第二道防线就在眼前
5月14日早晨,第53军以第116师(赵镇藩)居右、第130师(张玉廷)居左同时渡江、掩护溃退中的第36师并重新向日军发起进攻。令美国顾问十分气愤的是第53军炮兵营在毫无观测的情况下盲目射击242枚以巨大人力成本送到前线的炮弹,仅起到壮胆的作用。经过一天战斗第116师基本攻占了唐习山,日军于15日拂晓收缩兵力、放弃大尖山和唐习山后撤至大塘子主防线。
日军主防线的核心阵地是略微突出于高黎贡山、位于大尖山后方的马蹄山。日军依托马蹄山山顶浓密的树林,将自动武器隐藏在树杈上,等到远征军接近至50米甚至20米以内才突然开火。日军还以马蹄山和高黎贡山之间山窝里的大塘子村作为主要基地,远征军炮兵难以命中。这一阵地控制着进入高黎贡山、通向南斋公房的通道,如不拿下则无法按照计划向腾冲进攻。于是,从16日至22日,第53军反复进攻马蹄山阵地却无法将其攻占,仅夺取了其两侧的白花林、鸡心山等区域。远征军炮兵和美军航空兵反复轰炸马蹄山区域,终于将山顶密林基本炸平,但日军仍然依托战壕顽抗。据日军记载,其守军也饱受疾病、疲劳折磨,且弹药几度告罄,但是第53军进攻部队一次次在督战队的监督下发起进攻、又在遭到重大伤亡后退去,以至于山谷下远征军的尸体堆得老高。5月20日,美军顾问麦梅瑞少校(McMurrey)在协助第116师进攻时不顾安危前往前线侦查日军火力点,却被日军炮弹或手榴弹炸死,成为了滇西反攻过程中牺牲的军衔最高的美军顾问。据说当时赵镇藩师长为他找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临时安葬在了一片“美丽的山间台地”上,等到1947年美军搜寻阵亡官兵遗体时尸体还基本完好,美军人员只好找人将麦梅瑞少校遗骨剔出空运回美国,衣物和肌肉则永远埋葬在了高黎贡山脚下。
从高黎贡山山腰向东看到左前方的大尖山和右侧的马蹄山,在马蹄山右下方不可见的山窝里就是大塘子
日军在高黎贡山战场修筑的野战工事;整场滇西战役中第56师团的工事修筑能力都非常出色,给远征军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由于伤亡实在过大,第53军于22日转入袭扰、对峙,并尽力耗当面日军。极具讽刺意义的是就在第53军做出此决定的24小时之内,日军却主动放弃了大塘子向西撤退,第53军终于在24日才将其占领、随后进入高黎贡山。今日的大塘子-百花林区域已经丝毫看不到战斗的踪迹,反而成了民宿云集的旅游景区,只有当年两军拼得你死我活的高地低谷默默铭记着一切。在适合进山的旱季,每几星期就会有徒步团体从这里徒步穿越南斋公房通道、在感受自然美景的同时重走远征军的征途。可惜的是这次我来不及安排徒步横穿高黎贡山,而当年远征军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山里顶着连日大雨与顽敌战斗,频频有人冻死、饿死、失足摔死的极端艰苦战斗历程更是今日游客没办法想象的。
第20集团军最为嫡系、战斗力也最强的第198师(叶佩高)也在5月11日夜由勐古渡等几个渡口渡江,随后通过北斋公房驿道西进。此区域的日军主要是第148联队2大队(日隈太郎大尉)、由联队炮中队加强。第198师在渡河期间保持隐蔽,据老兵回忆只能听到船桨划水的声音。也是在渡河期间,第592团的一名叫邓超的中士班长为避免工兵在江上拉的钢索刮到自己的士兵用手扶了一下,不幸因为水流太快挂在了钢索上,最终体力不支被怒江冲走。我们不应该忘记这名在反攻战役中第一个牺牲的远征军军人。
戴钢盔的美国军人和背斗笠的中国军人站在怒江东岸的制高点上观察渡江,看地形很像是第198师渡河的区域
第198师渡江之后以第592团在左、594团在右向日军进攻,日军则依托逐步升高的山地且战且退并辅以短促反击,直至撤到小横沟和背后的灰坡阵地。小横沟的海拔已达到近1,900米,与河谷700多米的落差超过1,000米,因此第592团陷入了连日的仰攻苦战。正如在大塘子的战斗,每当远征军士兵们在炮击掩护下冲到高地上距离日军阵地30米以内时,日军都会突然从隐蔽的火力点中倾泻弹雨,让进攻部队伤亡惨重、惨不忍睹。5月14日,本不需要亲临一线的美军教官夏伯尔中尉(Schaible)在目睹了远征军前仆后继的牺牲后冲上前线、不幸牺牲,成为了滇西反攻中第一位牺牲的美国军人。为人友善、礼貌的夏伯尔令许多远征军老兵印象非常深刻,他的名字也在腾冲国殇墓园内的纪念碑上成为了盟军英烈的代表。
小横沟台地上当年日军的视野;日军就是沿着这些山峰且战且退到小横沟。这里也是我们走到的最高战场
仅5月15日的战斗中,第592团就伤亡250余人、第3营正副营长殉国,副团长和第1营营长受伤。攻击屡屡受挫,心急如焚的叶佩高师长身穿呢子大衣将官服亲临一线、挺直腰杆毫不躲避日军攻击,以此鼓舞士气。叶佩高师长是远征军的众多指挥官中令我印象深刻最为敬佩的一位。他出身云南讲武堂,在淞沪会战期间深受黄维赏识一度升任土木系核心部队第11师师长,但是据说被黄埔出身的同僚们排挤才转任第198师师长。叶佩高师长身上有着中国传统将领的美德:爱兵如子(被称为“叶婆婆”)、训练严格、赏罚分明、不惧危险,但同时也保留着非现代军队的特质:例如依靠同乡、同族晚辈出任特务连主要军官,在关键时刻担任督战队、预备队等职责;在战报中也难免文过饰非、为战果打出“提前量”。
值得一提的是叶佩高将军晚年迁居美国,最后就安葬在了费城的Woodlands Cemetery,我也有幸在滇西之行前前往叶将军墓前追思英烈、聊表敬意。
幸运的是,叶佩高师长除了勇气还有谋略。在正面进攻屡屡失败的情况下,他先是在5月13日决定派出预备队第593团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翻过高黎贡山、奇袭日军。下一篇将会证明,正是这个决定打破了高黎贡山战役乃至滇西反攻的僵局。同时,正面进攻小横沟、灰坡的第592团于16日改为从左翼翻山迂回,18日突然攻击夺取了灰坡,就此切断了小横沟日军的后方。20日夜间,几乎弹尽粮绝的日军小横沟守军杀死战马、破坏火炮、给重伤员分发手雷自杀之后从难以通行的西北侧高山突围,走了三天之后才抵达北斋公房线上的下一个重要据点:冷水沟。
第148联队炮中队的41式山炮在反攻开始前演习;该中队在小横沟破坏了火炮逃走
此时在北斋公房线(南斋公房线的情况也类似)的双方士兵已经激战到了海拔3,000多米的战场,敌我士兵冻死、饿死、失足摔死的惨剧每天都在上演。我在装备齐全的情况下都没敢在旱季踏入这片战场,当年穿着草鞋、身体虚弱、没有御寒防雨衣物的远征军士兵们则是在雨季踏入了这片蚂蝗遍地的山林。对日军而言,冷水沟-北斋公房守军的情况也极为恶劣,一度沦落到了吃马肉甚至吃人肉的地步。而此种窘境的关键正是叶佩高师长派出的那支奇兵:第593团,这也将是我们下一篇的起点。无论如何,第198师的进攻相比起新39师、第36师和第53军都更为成功,也给当面之敌造成了更大的损失,这毫无疑问是部队指挥官能力和部队训练水平的体现。
至此,我们已跟随远征军先烈的步伐探访了高黎贡山东侧怒江河谷的三处主要战场,也就是大反攻最初10多天的战场。诚然,新39师和第36师最初的进攻以失败告终,第53军和第198师的进攻也是取得有限进展后在高黎贡山山顶“云层上的战场”陷入僵局。日军的战斗水平和顽强程度,以及战场环境的恶劣程度都超过了远征军此前的预想,情报失泄更是让远征军的行动丧失了突然性、处处遭日军针对。然而,不争的事实是远征军已经在怒江东岸站稳了脚跟,反攻的第一步已经迈出。我也在实地探访高黎贡山东侧战场的过程中再一次感受到了重走战场的魅力:同样是渡河攻山,三处战场的地形特点却大不相同,因此攻守双方的决策才让人理解,余戈老师纸上的敌我攻防才跃然纸上、呈现在我眼前。爬上高黎贡山山腰,或者是站在山脚下,才清晰感觉到战史中描绘的山形陡峭、环境恶劣绝非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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